万向-万向平台-「联盟认证注册」人类社会中的那些伟大的原型活动(archetypal activities),从一开始就渗透着游戏。游戏既是人类顽劣天性的自然发生,也是搬演真实的有效路径。而游戏中的“玩具”,是个值得玩味的词汇:它既是一个性感的名词,也是一个执拗的动词;它既是随波逐流的客体,也是控制游戏境域的主体。因此也可以说,作为游戏行为中活生生的物质符号来说,玩具既是幼童的,也毫无疑问属于成人。
美国传教士何德兰(Isaac Taylor Headland)在《慈禧与光绪一一中国宫廷中的生存游戏》一书中提及了许多宫廷生活的细节,其中也包括了宫廷玩具。为了让年幼的皇储获得快乐的童年,宫人们采买和制造了大量玩具,部分依赖于进贡。比如下面图中的这只木猴,它通体褐色,站立姿态,头部和四肢都可以活动(不过手指的部分被削尖成树杈形状,显得很滑稽),属于传统的关节类玩具。猴子是深受中国人喜爱的动物,自古以来猴子玩具就很多,大都具有拟人化色彩,表情丰富、有趣。
除了木制动物、风筝、泥偶、七巧这样的中国民间传统玩具以外,还有不少西洋玩具,主要是机械玩具。当时,也有研究机械玩具制作的西洋传教士留在宫廷中制作各类玩具,以满足皇家的娱乐需要:机械人偶、鸟音笼和八音盒等,品类丰富。所谓机械玩具的原理,是利用——发条——蓄能,齿轮、链条等作为传动机制,玩具能够自主完成一系列连贯动作,比方说表演魔术、杂耍,舞蹈或是伏案写字等等。清晚期,同治、光绪、溥仪三代皇帝的许多玩具都被保留至今。打开故宫博物院的官方网站,我们就可以看见部分宫廷玩具的数字化成果。下面这个机械人偶叫“幻术变小孩机械人”。制作于法国19世纪,高74厘米,宽36厘米,厚44厘米(可不是一件袖珍小玩具)。这位机械人偶是一位穿着鲜艳、考究的女性魔术师。她面前的桌子上一左一右摆放着两个钟形罩子,像两盏高帽。罩子中间安插了一枚涂着红色果子的骰子。
打开看一看,两个罩子下面是一个盛放南瓜、柿子、石榴的果蔬转盘,而筛子下面是一个蓝色眼睛、金黄色头发的洋娃娃,双手放在脸前。洋娃娃的身体埋在窟窿里——桌面连同红色绒布被裁开一圈,刚好藏住娃娃的下半截。这件机械玩具的具体操作办法是:上弦开动后,魔术师用手中系着红色蝴蝶结的魔术棒分别指向罩子和骰子。罩子每掀开一次就变换果蔬盘。骰子掀开、关闭时,洋娃娃不断出现、消失,循环往复。整个“演出”过程有音乐伴奏相随,魔术师也会不断转动头部。
在《机器人:技术的生命故事》(The robot: the Life Story of a Technology)一书中,作者丽萨·诺克斯(Lisa Nocks)谈道了“自动机”的定义:“一种具备有组织的机械形式的机器,并且在其内部包含能够产生运动和模拟生命的机制”。创造独立设备,模仿生命体征及其运动机制,是人类对于“自动化”的长期迷恋,正如“木乃伊情结”一样:那具硬邦邦的、被缠裹的物体是古埃及人用以追求肉体“永生”的媒介。
雅可·迪·沃克森(Jacques de Vaucanson)不仅仿造鸭子水中游的准确物理姿态,还复制了鸭子内部的有效生物机制。他渴望创造一个复杂的自动机,肌肉和骨骼可以用齿轮与活塞代替,活体的全部生命过程均可以机械自动化。如果说古老的木乃伊情结是为了永远的存续,那么制造自动机的热情更像是这种情结的变体——不但要永存,还渴望永动。
19世纪肇始,蓬勃发展的机械化(mechanization)既是当时工业革命的原因,也是工业革命的结果。世界性的图景由于自动机理念的顺畅实现而被重新洗牌跟重组了。商业订单的全球化渠道被进一步打开,百货商场、杂货市集以及满载大宗物品的轮船、火车吭哧吭哧地织造了现代世界的景观和现代景观的世界。关于这一点,在本雅明关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话语和相关理论形成的文字之网里又被狂热地描述了许多次——我想说的是,将“机械时代”与“玩具”牵扯在一起,是想仔细地说明技术和认知的递嬗所形成的结构性变化,会牢牢地产出实物证据,这些证据作为优秀的旁观者和沉默的证人,带有“机械时代”的全部秘密。例如巴黎自动机艺术家庞蒂姆斯(Blaise Bontems)创造的歌唱鸟自动机,这件科学和艺术的完美共构物在当时乃至现在都风靡世界,当然包括中国。下图左边的自动机来自庞蒂姆斯的创造,而右边这件形制相同的则是自故宫收藏的“木制金漆鸟音笼”。笼子底座里面有控制小鸟活动和声音的机械装置。开动装置后,小鸟在音乐中边鸣叫边转身,形成玲珑轻盈的姿态,令人体验到悠扬宛转,展翅摇翎之境。这是溥仪在清末小朝廷时的新型玩具,但也匹配北方社会提笼架鸟的休闲娱乐实况。当时,“下自顽童贫士,上至缙绅富户,无不手架一鸟,徜徉街市,可谓举国若狂。”
19世纪60年代到20世纪初,使自西方的,全面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基本宣告完成,大机器生产成为城市生活的基本盘。机械玩具不再只是宫廷垂爱之物,早已向民间普及,铁皮机械玩具作为异于中式传统的新类目,令老百姓感觉到震惊和稀奇。德国的轨道发条小火车、美国的连珠机关枪、法国的玩具马车、英国的小木马等都出现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和货架上。与那些沿街叫卖的摊贩流通不同,专门的展示方式营造了一条通向上层社会的虚妄的通道,品牌的价值裹挟了价格,又成为塑造新价值的必需品。对于普通市民阶层来说,既有舶来的“洋”味儿,又有相对低廉的价格,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需求,于是“自上向下”的消费模式形成了,也完成了从“消遣器具”到“育儿媒介”的认知迭代。这些以发条为“第一动力”的、可以活动的小玩意儿虽说没有早先的宫廷和后来的高档玩具这么华丽,但相对来说更加简单直接,并具有朴素的家庭趣味。
上海作为早在19世纪40年代就已经开埠的“东方巴黎”,为西洋机械玩具输入东亚地域提供了条件。玩具产业的兴起不但培养了玩家,也繁殖出了本土的供应商,这也是上海被抛入现代社会的众多故事之一。在国产机械玩具的生产史上,康元制罐厂最为名声显赫。读于上海工业专科学校以及吴淞商船学校的项康原在1922年成立了康元印刷制罐厂,这是国内最早生产经营印花铁罐的工厂。1922年至1926年间,项康原远赴察哈尔、绥远等地,工厂便委托他人代管,1926年回到上海的时候,他发现厂内“不整齐、不经济之现象,到处皆是,暮气沉沉,危机四伏”。
因为一战后工业发展迅速,印花铁罐需求猛增,原康元厂已不能满足生产。项康原意识到问题出在“工作效率之低弱与成本会计之疏略”,于是“广购关于科学管理之书籍,穷日夜之力而遍读之,至是而科学管理之大体完全瞭解,信仰之心油然而生”。同时项康原考察和分析了上海当时的玩具市场,判断玩具业具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于是决定在食品、化妆品等罐盒生产之外增加玩具产品线。因为制造铁皮玩具能够以该厂具有印铁设备的优势,利用制罐的边角余料生产金属玩具,使其物尽其用,并增加营业额,同时可以辅助扭转国家对外贸易的逆差。1934年,康元制罐厂设立玩具部。在下面这张1944年上海康元制罐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上可以看见公司的注册商标:筷子和饭碗。而这样的标志也凸显了这家企业作为民族资本的责任意识。
当时的康元玩具部已经成为中国规模最大的玩具制造厂家,尤其擅长利用钟表发条为动力,制作具有机械动作的发条玩具,销售也非常兴旺。最早生产的品种简称为“三跳一游”——“跳鸡、跳蛙、跳雀和游鸭”。这批小玩具的外壳用薄薄的铁皮经印刷后冲压而成,拧上发条后,就可以做出憨态可掬的跳跃动作。下图“三跳一游”的四种“活动”动物里,铁皮发条蛙是老百姓最熟悉的,这个几乎穿越百年的小家伙,在今天还作为“童年记忆”的老物什,常常被怀念它的人们放进购物车里(可见发条蛙在中国城乡的长销不衰)。
赵冬霞在博士论文《幼者本位:民国时期的上海儿童玩具研究》中特别谈到了“青蛙”玩具在上海现代工业史中的变迁过程:在民国之前,上海传统的乡土青蛙玩具是“泥塑蛙”,这属于黏土玩具的一种。上海的黏土玩具制作史不算悠久,但因为与无锡的地缘关系以及大量移民迁入沪内,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泥玩具的制作。“采集自普通田野下一尺左右深度的、富有粘性的泥土。从民国学者的记录来看,相对来说江西景德镇浮梁县出产的高岭瓷泥、江苏宜兴所产的紫泥被看作是优质的陶土材料,质量高于普通黏土。”
在民国时期,新兴的国产青蛙玩具则是康元品牌主打的“铁皮发条蛙”。当时,厂里招聘了多位专业工程设计绘图员,并与原上海爱国玩具厂的设计师一起合作研究德国与日本的玩具,利用钟表发条的动力原理, 仿制出了具有机械动力的发条玩具。从具体工艺上说,发条蛙不是整体模塑的,而是各种部件手工连接,后组装而成的玩具成品。“玩具发条由不锈钢带卷制而成,其中心与动力轴相接,当使用专用扳手(又称钥匙)拧动发条时,动力轴与发条产生旋转扭力并将发条卷到动力轴上,将外力所做的功转化为弹性变形能储备起来,当外力消失后,发条便释放能量产生扭力驱动动力轴,带动玩具作出相应的机械动作。”“民国时期上海的马口铁玩具的连接方式为卡勾连接,是一种可拆卸的形锁合连接方式。应当说,马口铁玩具与赛璐珞玩具都属于在半机械化手工工场中生成的产品,由流水线分工制造,具有批量化、规模化、标准化的特点,与乡土玩具的制作工艺、流程截然不同。”
玩具的机械动力装置对于晚清的中国玩具制造者来说还是不大可能的,当时普遍认为:“玩具在西方是大型工业的产物,在东方却是由贫困的家庭妇女发明的”。这一点在民国时期的确得到了根本性的转变,民族工业已经开始起步了,不过,和同期的外国青蛙玩具比,本土和舶来的差异不但体现在工艺上,还体现在造型、设色上——比如德国的“发条金属蛙”。国外的工业化历程历史悠久,且是文化自发的行为,本土玩具在对面对如此丰富和强势的竞争对手时,既有积极学习的一面,也有降低成本以求物廉价美,并兼顾本土(尤其是上海)趣味的另一面。换句话说,乡土玩具的特征会被保留下来,下面的表格清晰地展示了三个不同时期的青蛙玩具造型。可以清晰地看见:在“机械化”和“现代设色”的关键问题上,康元铁皮发条蛙全面学习舶来经验,但在“造型”的问题上,康元青蛙还是更加接近传统民间“泥塑蛙”。扁平的青蛙外形更模拟真实青蛙,而不像德国青蛙那样“漫画化”。
康元制罐厂设计制造的活动玩具产品还包含活动犬、活动猴、活动金虫、活动鳄、活动象、升线猴、轿式汽车、回轮汽车、流线型汽车、机器脚踏车、运货马车、坦克车、飞机等几十种,由单纯的发条金属玩具向结合型的发条金属玩具发展。抗战时期,康元玩具产品也同步转向军事主题:发火机关枪、活动飞机、活动坦克等。
自动机的发明和发展显然与其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它虽然出自于人们对于“永存”和“永动”的迷恋,但也注定是历史性的,在历史上发生,也在历史上消失,1998 年 , 随着康元玩具厂仓库中最后一批玩具被处理掉 , 玩具收藏者奉为经典的康元玩具品牌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如今国内只有几家铁皮玩具厂还在支持小批量的国外订单。换句话说,经历了技术变革的几轮迭代和文化趣味的几番变更,发条装置的自动机范式逐步淡出,而被电力范式逐渐取代。玩过发条玩具的人都知道,它固然憨态可掬,还有强烈的“手动”机械质感,但是再强大的发条启动装置也最多只能够维持短暂的运动,“永存”固然还带着物质存在的自我安慰,但“永动”即使在线性时间段中都显得如此仓促可怜。因此,前面所说的“从历史上消失”指的是自动机的内涵从“传统机械”向“电动机械”过渡。一个只有在电源被拔掉的情况下才会停止工作的“永动装置”似乎更贴近人们的理想,但在网络时代又引起人们对“停不下来的运动”的恐慌。工业时代的特征是机械化,这个不可阻挡的进程如今已在生活和艺术的每个角落显现,后工业时代的特征是——所有能够被机械化的事物都被机械化了。
“每种工具都暗藏有意识形态偏向, 就像是癖性,偏嗜于将世界建构成这样而非那样,将一物在价值上凌驾于另一物之上,放大某一感官、技能或态度而抑制其他。这就是马歇尔·麦克卢汉那一著名格言“媒介即信息”的意思。……在手握榔头的人看来,任什么都像是钉子。……在端着相机的人看来,任什么都像是图像。在拥有计算机的人看来,任什么都像是数据。”